陌客熟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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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日,云川卫。一不速之客给卫戍官兵送来了一百石米栗,还有五十石草料。询问一老兵后,徐盛不禁心生敬佩:“如此多的粮草,每年都会送来,真是大善人啊。”他来到送粮的车马旁,一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。

“章涵兄,怎么是你!”徐盛惊讶:“没想到,你就这位‘大善人’!”章涵见徐盛装束,不似当日远来客栈,人也黝黑了不少,便笑道:“徐兄,多日不见,在军营里吃了不少苦吧。”徐盛大笑:“哈哈!今日你来,定要好好叙叙。”

这日,徐盛才知章涵是大同豪绅章麟志之子。嘉靖四年,蒙古达延汗对宣府大同发动了一次空前的侵扰。大批村镇惨遭浩劫,数万百姓被掳,无数家庭离散。章麟志与父母在战乱中失散,其六岁的小儿子更是被蒙古骑兵掳走,流落草原,不知所踪。章麟志对蒙古鞑靼恨之入骨,也深知屯政久弊,官吏贪墨,大同各卫戍军需不济,便让章涵每年向各卫所送去粮草,尽一番绵薄之力,以表报国之心。(实则做了天子厌恶之事)

“如此说来,云川卫已有骑兵,真是太好了。”章涵拍拍胸脯道:“粮草料缺乏嘛,这事交就给我吧。”徐盛言谢,章涵又道:“魏指挥使与童指挥使所言不错,若是没有骑兵与步兵协同作战,边军干脆就别打仗了,大同这么多卫所,我都去送过粮,多少有些了解。要说良马短缺那是实话,可连一支规模骑兵都组不起来的,这些年,也就云川卫与高山卫了……”他揣测道:“也许,是这两个卫所不受总兵重视,总有‘不能说’的‘难处’在。”徐盛道:“难处?自古行军打仗,皆是兵马未动,粮草先行。你年年来此送粮,此中难处,再明显不过。”章涵拍拍徐盛的肩膀道:“徐兄,难得相聚,就不谈这些不痛苦的事儿了。我想啊,稍后向童指挥使请个情,你且‘护送’我一程。一来你可随我见见各卫所的状况;二来,我也可图个方便,到了大同,烦请徐兄亲自去府上旧仓取五十石草料(骑兵所用)……”徐盛听罢,甚是高兴,见过了童指挥使,一切安排妥善后,便随章涵出发前往大同。

 一路“送粮”,途径各卫所,徐盛长了不少见识,却愈发困惑:“大同卫戍众多,可其戍边之法,无非增加火器,休整城墙,太过消极。”章涵反问:“徐兄有何良策?”徐盛目光冷峻,直射前方,坚毅道:“组建一支强大的骑兵军团。”章涵莞尔一笑:“也许,你是对的。”他又指向远方:“徐兄,前方便是大同城。”说罢,两人快马一鞭,疾驰向前。

大同城,城楼高耸,气度威昂。其自古就是京城之门户,三晋之屏藩,中原之保障。

“虽是北魏帝都,辽金陪都,却不比江南少上一丝温柔。”章涵问道:“徐兄所见如何?”徐盛环顾四周:“繁华富庶,不下江南。”

沿着热闹的商市一路朝前,徐盛不禁疑惑:“章兄,你看那家铺子。”章涵望向宝利银庄,银庄门口的两个大红灯笼格外醒目:“怎么?”徐盛问道:“你看门口那人,这装扮,倒像个太监。”章涵道:“徐兄没看错,王公公就是宝利银庄的当家,大同城里的商人都得巴结他。”徐盛疑惑:“巴结,为何?”章涵道:“经商易货,钱财周转在所难免,这儿的商人,多少都问他要过银子。”他愤慨道:“这太监仗着权势,竟连总兵大人都不放在眼里。”徐盛气道:“岂有此理。”章涵道:“整个大同就这一家银庄,也不知这太监多中饱了多少私囊。”徐盛疑惑:“只有一家银庄?此事,当地知府不管吗?”章涵笑道:“徐兄,这可是皇店,这死太监如此嚣张,还不是仗着皇上‘撑腰’。”徐盛诧异,摇了摇头:“皇上绝不会给些人‘撑腰’。”章涵只是一笑:“徐兄,随我去西市一探吧。”

西市,乃是大同最繁华之地,章涵指着沿街商铺:“天华院的当铺、木兰堂的绸铺、南天宫的香苑、甘霖雨的茶轩……沿街商铺,但凡门面儿大点的,都是官店皇店。”他愠怒道:“从太祖开始,但凡稍微能赚钱的生意早就被官家垄断,盐、冶矿、糖、茶……现在,这些皇店又来挤压本就微小薄利的私商市场……如此与民争利,必为后人不齿……(这些皇店的经营,嘉靖帝亲自幄筹,确定商品价格与盈利……嘉靖中期后,各级封建官僚也纷纷开始开设自己的商品,即“官店”,最常见的便是“当店”。强权之下,何利不可得。如此与民争利,数十年之内就会摧毁民间的百年积累。)只要是皇店经营的,其他商人一律不许触碰,即便是走街串巷的小贩。若是有人胆敢僭越,官府便会治你。”徐盛气道:“岂有此理,这些绸铺香堂,官家做的了,百姓凭什么碰不得!”章涵嗤笑一声:“若有僭越,资产罚没,人即收监。(这是财富阶级与官僚阶级的结合。皇店科敛扰商,侵害民利,成为明代中后期商业资本发展的一大桎梏。)”他说罢,不禁沉声一叹,连连摇头。

两人在一处酒肆歇下了脚,酒过三巡,皆微醉。酒肆里,只见一带高帽的说书先生摇扇道:“今儿给各位,讲一段悲欢离合,一片儿女痴心……”他一拍桌案,起唱:“……《苏三起解》泪满裳,话说苏三离了洪洞县……”说书先生讲得汗流浃背,不少听书的姑娘已然泪裳。

酒肆大厅,西北角,只闻:

“姐,你说人生苦短数十载,我……我能遇到如此痴情公子吗?”

“姐,你说这世上真有王景隆那样的男子吗?”

“嗯,当然有啦。只是妹妹你呀,还没遇到。”

……

声调如此熟悉,徐盛不禁起身,走到这对女子面前:“那么巧,两位别来无恙。二想姑娘,青儿姑娘。”三娘似笑非笑道,嘴角一撩:“怎么又在酒楼遇到你们?我们……当然无恙,无恙。”章涵做礼道:“两位姑娘,章涵有礼。真是巧!没想到,两位姑娘也在。”徐盛板着脸,严肃道:“二想姑娘,不,是阎三娘。年级小小,功夫不错。你究竟是谁?”三娘娇媚一笑,细语道:“想知道?除非你追上我。”说完,如疾风而去,留下一缕淡香,徐盛一笑,相追而去。

涵怔于一旁:“青儿姑娘,这……这是怎么回事?阎三娘是谁?”青儿一脸无奈,她显得格外担忧:“章公子,现在没时间和你解释了。”说罢,急匆匆追了出去,她一转身,青丝垂发,如沐春风,冰玉芙蓉似仙子一般萦空而立。章涵伸出手,不禁唤道:“青儿姑娘……”他双眸望定,喃喃道:“好飘逸的女子。”只见店小二急得追了出去:“几位客官。还没结账啊。”店里,留得章涵一个人收拾此局。

一番追逐,终于停下,两人对峙于屋檐之上。前方可见市澶林立,三娘气喘吁吁道:“停!停停停,累死本姑娘了。”徐盛一笑:“你不是很能跑吗?”三娘板下脸,撇唇道:“这位公子,你知不知道对女孩子说话要温柔一些?”徐盛道:“你先回答我?”三娘假做不知:“回答你?回答你什么呀?”徐盛问道:“你究竟是谁?那晚为什么?”三娘眼珠子一转,打断道:“你看那边……”乘徐盛转身一瞥时,三娘趁机溜走,不料被一方硬瓦绊住左脚,不禁失去平衡,从屋顶坠下。身后,是赶来的青儿,见次情形,不禁面色惊厥,大喊道:“三娘!”

这时,只见徐盛一个翻身,从身后一把搂住三娘,两人缓缓落地。三娘转头望向徐盛,深色的眼瞳中差杂着几丝未定的惊恐。青儿急忙来至三娘身旁:“三娘,你没事吧?”三娘一把推开徐盛:“姐,我没事,我……没事。”青儿急忙谢道:“多谢徐公子相救,三娘向来不懂事,多谢徐公子!”徐盛致歉道:“是我不好,惊到了三娘,徐盛惭愧。”三娘轻轻站起,委屈道:“姐,崴脚了……好痛。都是他啦,痛死了。”

都说万事随缘,徐盛搀着三娘缓缓朝前走去。一路上,徐盛问道:“你叫阎三娘?”三娘嘟着嘴,依旧生着气:“是呀!怎么?”徐盛继续问:“那晚?”三娘不禁羞红了脸,打断道:“哎呀,你别提了。”青儿不禁一笑,解释道:“三娘向来好玩,怕是冒犯了公子,实在抱歉。至于为何叫二想,就说来话长,徐公子……”徐盛回道:“无碍无碍。两位姑娘轻功了得,不像是寻常人家的女儿。”青儿掩饰道:“不瞒公子,我与三娘一路游历而来,这阵子恰好路过大同。家父与大伯皆是习武之人,我与三娘从小便被言传身教。我与三娘虽学有武艺,也只是皮毛,用来防身罢了。”三娘微微咬唇,对徐盛道:“本姑娘,今天……今天是失手。徐盛,你可别小看本姑娘。”徐盛淡淡一笑,关心道:“游历是个好事,可是,两位姑娘,此乃边陲之地,多有战乱,你们还是……还是早日离开为好。”青儿点点头,谢道:“徐公子所言极是。”三娘则瘪嘴摇头:“才不,姐,为什么要听他啊。我们才不怕呢,这才出来几天呀。”

至客栈,只见章涵独自喝着茶,听先生说书。

“你们总算回来了”一番相叙,章涵不禁道:“两位从宁远而来,千里之遥啊,我们可真是有缘。”三娘捂着脚:“是很有缘,疼死我了。孽缘呐!”章涵尴尬一笑,继续道:“我想,一路下来,两位领略了不少异地风情,奇闻异志吧。”青儿抚了抚发,点点头:“我与妹妹一路游历,经历确实颇多。”三娘轻轻一挥拳:“一路而来,本姑娘没少教训那些恶霸乡绅。”青儿感伤道:“一路所见,尽是民生凋敝,百姓苦不堪言。”章涵见青儿蹙眉,不禁转移话题道:“我想,朝廷不会不管的。你们有没有发现,大同之地,多魁伟之士。”徐盛道:“的确如此,毕竟南北有异。”章涵抿了抿茶:“此地多慷慨悲歌之士,文治武功之才……大同地处边陲,自古就是连接汉人与外族的枢纽地。几百年来,融汇了太多的文化。(春秋之际,此处为北狄林胡所居,至秦汉又受匈奴侵扰,西晋之后为鲜卑所占,直至北魏建都,除了汉族、鲜卑族外,城内尚有党、氐、羌等族。从拓跋焘统一北方再到孝文帝的全面改革,鲜卑自身的汉化使得各民族的文化社会及风俗习惯都融为了一体,北魏包容开放,兼收并蓄的气度和精神,对大同历史文化的传承产生着深远的影响。至隋唐,大同受突厥人之扰,连年战乱。自石敬瑭割让燕云十六州后,在长达四百多年时光里,一直由契丹、女真、蒙古占领,辽升大同为西京后,视为重地,非亲王不得主之!而契丹、女真入主中原,既带来他们的风俗习惯,更多地是吸收了汉人的先进文化和风俗习惯,使大同风俗呈现出交融互补之象。)”三娘道:“嗯,我也发现了,这儿的外族人挺多的。”

徐盛喝了口茶:“大同也是兵家必争之地。”章涵道:“进有依托,守有屏障,女真亡辽,蒙古亡金,皆先下大同。当年石敬瑭割地,使中原痛失北部防御要塞,可惜,可恨。”三娘道:“石敬瑭是为人为不齿,可他手下那个谋臣桑维翰,更应受后人唾骂。”青儿道:“无论该唾骂谁,都已无用。若是没有杀戮征伐,百姓能安居乐业。这燕云十六州在谁手中,又何妨。”徐盛道:“青儿所言不错。倘若国力足够强盛,少了这燕云十六州亦有何妨。”青儿垂下眸,伤怀道:“徐公子……没有哪个士兵愿意日夜操练,整日清苦乏顿,甚至看着身边的战友猝然倒下,对吧?”徐盛回忆着戎马岁月,不禁伤怀一叹。

三娘对大同并不感兴趣:“姐,其实,我特别想去南方,去西子湖畔看看,你陪我一起去嘛。”青儿对三娘微微一笑:“好好好,到时候,一起去看流水小桥,烟雨人家。可前提是,你一定要乖。”三娘点点头。她转过身,一脸好奇地问道徐盛:“徐盛,都说江南女子出水玲珑,娇小妩媚。是不是这样啊?”徐盛吞吞吐吐道:“这个……徐盛不知。”三娘转过头,掩面一笑:“也没指望你能说明白。”

这时,章涵向徐盛致歉道:“对了,徐兄,说来惭愧。据府内下人来报,旧仓的五十石草料已派做他用。十日之后,会到一批新草料,到时我再差人送往云川卫。”徐盛道:“无妨,那就十日之后,多谢章兄。”一旁,三娘微微皱眉:“十日之后,可是十四。”

这日,徐盛与章涵离开后,三娘对青儿道:“姐,这两人还挺有意思的,一个文弱书呆,一个粗枝大叶。”青儿莞尔一笑:“他们都是好人,别看徐公子一板一眼,我能感觉出他是个心思细腻之人。”三娘哼得一声:“哼,明明是个大坏人。”她回忆起那千钧一发之际,被徐盛一把接住,一股暖意不禁涌上心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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