德妃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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楚宣取过茶盏,揭了盖子拨开面上的浮叶,轻啜了一口,看似漫不经心地问道。

“闲逛时走错了道,不小心便误闯了那院子。”

碧游轻描淡写地答了,一想起楚宣在她跟前布下的人,暗地里恨得咬牙切齿。

“哦,你觉得那院子如何?”楚宣不但没有怪罪,反而饶有兴趣地问。

“微臣瞧着那残缺的斗拱飞檐,私以为那宫殿往日定是极为华丽雄壮,想必当年住着的人,定是身份不凡。”

碧游想起踏入院子的那一刻,扑入眼帘的唯有破落萧索,年久失修的垂花门枯藤遍布,院中的矮墙下一簇簇蒿草有半人来高。天井边站在位憔悴枯瘦、目光浑浊的老妪,见有人踏入院中,死死地盯着她瞧。那时她本欲上前搭话,却见她半张的口内没有舌头,顿时吓得她一身冷汗。

“你若是想查便放手去查吧,只是要小心些!”

楚宣放下茶盏,转头望着她,眉眼舒展,透着久违的柔和。他暗想如今孝贤夫人不在宫中,锦瑶与她又是同胞姐妹,于她,便再无顾忌。况且她又是不达目标不罢休的人,倒不如让她放手一搏。

碧游应了一声,虽说面色平淡,心头却透着欢喜之意。前几日,她终于说动了锦瑶,只要她将孝贤夫人之事查个水落石出,锦瑶便答应让她出宫,无论用什么法子。

她心知锦瑶之所以会应下这事,是因为孝贤夫人落败之后,能掌控这后宫之人便唯她一人。锦瑶如今一心爱着皇帝,她再是贤良淑德也不愿与别人分享他的爱,即便是同胞姐妹。她在宫中这些年来,总该会耍些手段,就算日后有了新人,对付她们也应是绰绰有余。然而到了那时,碧游若仍在这宫中,只怕会成为她的心腹大患了,她可没那么蠢笨。

“碧游!”正当她垂首沉思之时,楚宣忽而握上了她的手腕,望着她语意幽幽地说道:“朕从未如此放任过任何人,也从未对何任人有过这般耐心,唯有你除外!”

“微臣多谢皇上厚待!”碧游被他蓦地捏住了手腕,忍不住打了个寒颤,却故作镇定地答了。

“那你要如何回报朕对你的厚待?”他加重了力道,仍是端坐着,目光却落在了别处。

“微臣定会尽心尽责做好份内之事,也定会尽快查明后宫风波的始作俑者,以此回报皇上的厚待。”

楚宣心头涌上一阵钝痛,狠狠地甩开了她的手:“朕所求的,并非这些,你给朕这些并不需要的东西,显然没有诚心!”

“方才那些话皆是微臣的肺腑之言,然而皇上所要的,若是微臣给了,也是虚情假意。若是那般,岂不是犯了欺君之罪?”

不知为何,碧游只觉一颗心狂跳不止,因为恐惧,亦是因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。

“那若是朕恕你无罪呢?你的那些虚情假意,朕也全盘接受,如何?”

楚宣也不知自己为何执着于她,在她面前,他并非别人眼中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,而是一名再寻常不过的男子。他为他舍弃了君王的尊严,可她仍旧无动于衷。真希望某天醒来,他不会再对她动情,只把她当作寻常的宫人,那便好了。

这般委曲求全的话自他口中说出,更令碧游心觉悲痛。她无德无能无才无貌,却阴差阳错地得了他的青睐,并仗着着他的青睐在这宫中任性而为,实在是犯了天大的罪过。

她扑通一声跪在了他身前,俯头拜下:“微臣不实在敢承受皇上这般厚待,请皇上赐臣死罪!”

“赐罪,你何罪之有?”楚宣仍旧是淡然地坐着,目光落在她低伏的后背,轻笑道:“你这是自比祸国的妲己褒姒?放心,你比不得她们,朕也不会昏聩到那一步。朕如今只问你一句,我在你心中,果真是一点分量也无吗?”

他话问出口后,回应他的只是一阵难捱的沉默。

楚宣见她伏跪于地,修长的十指紧抠着乌金地面,原本淡粉的指甲早已现出了青白之色。他心生不忍,便俯身搀起她:“起来吧,方才那话只当朕没有问。说来说去,还是朕太过强人所难了。况且韩时乃是朕最为依仗的兄弟,你与他关系匪浅,确是朕想得不够周全!”

他心里头明白,他与她之间,始终隔着一个韩时。方才她沉默不答,对他来说,便已是最好的答案。如今他将所有情感掐灭,既然她不能给他所有,但也能长伴在他身边,暂且足矣!

自那日之后,碧游一直是白天轮值,分管她们的是年长而严苛的嬷嬷,曾是前朝的老宫人。平素待碧游总一副清淡神情,说不上好,也算不得坏。这白天轮值的活计是她分派下来,没有任何冠冕堂皇的理由,分配什么时候轮值只管照着做便是,多问几句便换来她几个白眼。下头分管的宫人怕她,私下也不敢抱怨。

可是碧游却是知晓这其中缘由,皇帝近日常去各宫走动,也时常翻宫妃们的牌子,好在锦瑶那头也不曾冷待,隔三岔五地去宫中坐坐,偶尔在那儿过夜。他不愿她跟在身边伺候,更不愿她挑灯值夜。他面上虽说放下,可是心里头,总还记挂着她。这让碧游心生不适,他宁愿他像普通的宫人那么待她,等到离宫之时,她不会心生留恋。不知为何,她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,若不是与锦瑶有过约定,若不是需要她的帮助,她早就逃之夭夭,此生再不回到这个令她深恶痛绝之地。

傍晚交了班,她匆匆回到住处,对着菱花铜镜换了副容貌便悄然去了旁人避之不及的昌乐宫。那日她无意逛入了昌乐宫,才知这昔日辉秀宫殿的主子也曾是皇上的宠妃,除却上官锦瑟之外,他曾最为宠爱的一位。原因自不用说,定是长得与那位极像,否则也不会赐了当年最奢华的殿宇供她一人所居。只是好花难长开,好景不常在,那一位不知怎么的,一昔之间竟变得疯疯癫癫,这昌乐宫,便成了冷宫,她也便成为了后宫之中唯一被打入冷宫的妃嫔。

碧游入了院门,由袖中掏出一把篦子递给天井边发呆的老妪,她颤颤巍巍地接了,朝她笑了笑,随即拿起篦子梳着一头乱发。碧游见她专心致志地梳着,便一言不发地往破败的大殿走去,才刚行了几步,便被那老妪一把扯住了袖子,浑浊的双目盯得她心里发紧。

“我只是进去瞧瞧,顺便送些吃的过去。”碧游挣脱了她的手,从怀中掏出还冒着热乎气油纸包,打开来一瞧,里面包着各色精制糕点。她随便拿了一个塞到口中,随即又捏了一个送到老妪口内:“你放心,我没恶意!”

那老妪眯眼嚼了嚼,顿觉口内芬芳四溢,不由眉开眼笑地放她入了殿。

这殿内住着的是位花信年华的妃子,碧游私下打听过,她当年被封为德妃,占了上妃之位。才入宫一年之久,便连升数级,深得皇帝宠爱。碧游算了算,她算是皇帝宠幸最久的一位妃子,最主要得益于她的相貌与温婉的性子。这宫内享着无限尊荣的女子都该感谢那个人,是她让她们有了入宫受宠的机会;不过她们也应该恨她,是她让她们落入这宫中饱受煎熬。

她入了殿门,绕过摇摇欲坠的木制屏风拐向了内室。殿内的正主儿正蹲在窗边,手里捧着个襁褓疯疯癫癫地摇着,口中念念有词。碧游瞧见那破烂绯色棉被中所包裹的只是个露着灰黑棉絮的软枕。

“云清见过贤妃娘娘,这些天来,娘娘可还好?”

碧游边说边将油纸包翻开,将一堆冒着热乎香气的糕点送到了她的面前:“这是小厨刚出锅的,都是娘娘爱吃的,皇上特意吩咐奴婢拿过来给娘娘用些。”

那疯癫的德妃听见“皇上”二字,终于正眼瞧着碧游。碧游也迎着她的目光直直望入,只觉得那张脸与画上的上官锦瑟有六分相像。数来数去,她是这宫中妃嫔中与锦瑟最为相似的,难怪被楚宣宠了许久也不曾撂开。

“娘娘,云清一定会带您出了这昌乐宫,就算没有往日荣光,可您也不必再受这般委屈,更不必担心您的安危,如何?”

碧游说完,便手中糕点又往她面前送了送,谁知却被她抬手一挥,打落在地。

德妃紧紧地抱着怀中的软枕,呆滞的目光带着一丝恼怒,她嘴唇翕动了半天,终于说出一句:“滚,不准动我的孩子!”

碧游私下也曾调查过,这位德妃受宠时并不曾有孕,而今却疯傻地说出这样的话来,实在是有些不符常理。

“娘娘别怕,奴婢不会动小皇子一根汗毛,相反的,奴婢会保您与孩子平安无事。即使奴婢如今不在这宫中伺候,可对娘娘的衷心日月可鉴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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