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3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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阿慈在入白雀庵后第一次被接走,不是坐的端王府的马车也不是高羡的,而是宫车。更新最快

因太后突染恶疾,各宫娘娘皆在仁寿宫中侍疾,阿慈作为端王爷元妃,亦在侍疾的名单之列。

宫车径直将阿慈接去了宫中,她到仁寿宫后,又在掌事嬷嬷的接引下入内。

太后的屋子里,早已候了半屋子的人了。几个娘娘各自还带了随身服侍的嬷嬷宫女,再加上原本便在太后宫中伺候的下人,一时只令阿慈感到闷得慌。

夏日里本就炎热,太后因在病中,又不宜见风,是以没过一会儿,阿慈的额上便渗出了细密的汗。

她先与众位娘娘礼貌地福了下身子,便随掌事嬷嬷往太后榻前去了。

直至太后榻前,她才暗暗吃了一惊。

不过才只数月不见,太后竟已与她最后一回见到之时判若两人了。眼前躺在床上的人,披头散发,形容消瘦,全已不复昔日神采。

她闭着眼,似乎是在昏睡当中。

掌事嬷嬷贴近她身旁喊了声:“娘娘,端王妃来了。”

阿慈便也跟着跪地磕头:“妾身见过太后娘娘,太后娘娘福体安康。”

可是半晌,也不见太后答应。

阿慈还在疑惑不敢抬头时,又听见那掌事嬷嬷已小声道:“王妃请起罢,太后娘娘昏睡不醒,已有个几日了……”

阿慈这才惊诧地抬起头来。

她望了眼太后,又忙收起面上的惊诧之色,只略略一颔首起了身。

她随着掌事嬷嬷再退开床边时,方才意识到,这屋子里看似有这么多人,却甚少听见言语之声。大约因太后昏迷不醒,无人吩咐做事,一众人等又不好离开,是以才这般默默地守在屋内。

阿慈便也行到屋子的一角坐下,默默地守着。

因阿慈的到来,屋子里有过一阵子宫女们端茶递水的响动,不久后,又渐渐地静了下来,偶尔才听得见三两个娘娘交头接耳,发出一点窸窸窣窣的说话声。

阿慈坐在那里,也不认得人,便一直独自坐着,不声不响。

但她没坐上一会儿,又听见外头有太监通报,喊了一声:“陛下驾到——”

阿慈赶忙再随一众嫔妃站起身来。

她站在角落里,陛下入内后,并没有看到她,只是在一屋子拜见陛下的行礼声中,径直走向太后。他看了看太后,小声问候了几声,太后也不答他,他便又与太后床榻旁的嬷嬷问了几句话。

阿慈在后头站着,因隔得有些远,也听不清他在问些什么,只依稀听到一两句:“……来了没?”“……在哪里?”

阿慈心头正在疑惑,转眼却见陛下已转过了身,他的目光望向屋子里的众妃嫔,似在搜寻什么,最后看见阿慈时,目光就定在了阿慈身上。

阿慈微微一诧。

“端王妃。”果不其然,陛下是在看她。

他又行至阿慈身前,低了下头道:“你随朕来一趟。”

阿慈虽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,但陛下的令,她自然也只有服从的道理。于是向屋内各宫娘娘略一行礼作别后,她便随着陛下走了。

只这一去,阿慈不意竟是去了御书房。

而更出乎她意料的是,御书房里,高羡业已早早候在那儿了。

阿慈在白雀庵时,高羡每得空便会往庵中去,只是后来太后得病,陛下分神于太后的病情,又摊了许多公事给他,高羡日益繁忙,才渐渐去得少了。

这一回阿慈再见他,已是相隔有月余未见。

高羡仍是一如既往,见到阿慈,眼里便笑了起来。虽然因为太后的事情,他的面上满是忧色,可见到阿慈后,那双眼睛还是忍不住地亮了许多。

但这一回又好像有些不同,阿慈见到高羡眼中的笑意,笑意之中却又像是夹杂了许多担忧之色。

阿慈还在疑惑,陛下已命左右人等都出去了,只留下身旁那位贴身的总管太监服侍。

那位总管太监李公公,正是当初多嘴,于陛下面前提起阿慈“克夫命”的人。阿慈入内后,颇有些谨慎地看了看他。只是她原以为这李公公既然嘴上没个把门的,行事定也有些欠妥,却不想见到他服侍陛下入座端茶,又指挥身后的小太监们做事,反倒是个手脚麻利、极懂规矩的。再见陛下与他说话时的神情,显然他也是极受陛下的信任。

只是这样的人,且又做到总管太监的位置,当日怎会那样冒冒失失地妄议王妃呢?

阿慈想着,心中不觉便有一些奇怪。

但眼下也容不得她再多想了,陛下坐下后,喊了高羡与阿慈也坐,而后面向阿慈开口便是:“端王妃近来可好?”

阿慈忙要起身答话,又被他的抬手示意给按住了。

阿慈便坐在椅子上略一欠身,答道:“回陛下的话,妾身还好。”

“当日朕与四弟商议,要将你送去封地,听说是你自己不肯?”

“是。是妾身不愿。”

“为何不愿?”

阿慈当下又愣了愣。

她在乍一听见陛下提起封地之事时,心中便已暗暗惊了一下。因怕皇帝是在试探高羡,她便小心翼翼将这口“不去封地”的黑锅甩到了自己身上。然而这会子陛下又问起缘由来,她倒不知高羡曾用的理由是什么了。

眼下御书房里只有他们四个人,她也不敢明目张胆去看高羡的神情,于是阿慈只有小心翼翼撒了个无关痛痒的谎,轻声答道:“原是妾身无用,因端王爷走后大病了一场,后来又出了接二连三的事情,身子便一直不大好。听闻前去封地路远迢迢,妾身只想到这副身子是断受不住的,是以才没成行。”

“陛下是一番好意,妾身却推三阻四的,只怕惹了陛下不快,还望陛下降罪。”

她说着,又起身一福。

这一番话里,阿慈将高羡撇了个一干二净,又表明了自己此番本是迫不得已之举,陛下这才没有再多说什么。

他只微微点了点头,道:“端王妃何罪之有,朕也只是为你二人考虑罢了,自然总有不周到之处,王妃体弱难受颠簸之苦,也在情理之中,起来坐着说话罢。”

阿慈方才顺着他的话重新落了座。

坐下后,陛下又道:“端王妃虽然在庵中清修,但此番朕召你回宫来,亦是有一件要紧的事情。”

“是。”

“你适才业已见过太后了,依你所见,太后境况如何?”

阿慈低着头,想这倒是该怎么答,若答好也不对,若答不好更是不对,她略一思忖,只道:“妾身不通医术,也瞧不出来太后境况如何,但想来宫中诸多太医,定是有个定论的。”

“你倒是会接话。”陛下淡淡一声鼻息,又道,“朕今日召你来,便是为着太后的事情。太后素来身体安康,却不想这一回染上的恶疾,竟凶恶至此。宫中太医们诊了月余,仍是每况愈下,及至前几日,太后更是已经昏睡不醒,每日里全靠参汤吊着。太医们皆无法子,也是两日前有大臣上书,提及冲喜之事……”

“冲喜?”阿慈当下一怔,蓦地抬起头来。

“是,冲喜。”

陛下话毕,才又看了高羡一眼。

阿慈突然间便体会出了她在见到高羡时,他眼里的那种担忧的神色,原是意味着什么。她望向高羡,见他面色凝重,但亦是点了点头。

她登时便呆坐在了那里。

只听陛下道:“原本给太后冲喜,是要由子女来做的,但朕那二弟命薄已先去了,且去岁宫中又才选了秀,是以朕思来想去,便想到了四弟身上。一来,他是太后抚养长大,虽非太后所出却胜似亲生,亦是太后心头牵挂之人;二来,四弟也到了年纪却一直未纳元妃,此番虽然匆忙了些,倒也可以将四弟的终生大事给办了。是以……”

陛下说着,又望回阿慈身上。

阿慈全然是被说得懵了,她半晌才回过神来,讷讷地问:“是以陛下的意思是?”

“朕自诩还算是个开明的人,事急从权,也不论端王妃是否还在服丧了。此番便由朕作主,让你二人奉旨成婚,如何?”

阿慈只觉脑袋“嗡”地一片空白,没有一丝情绪,反而只剩下了不知所措。

她是愿意嫁给高羡的,但不是在这种时候,在这样的境况下,以这种缘由。

“端王妃?”

陛下又问了一遍,可这一回阿慈还未答话,却听外头忽然响起一宫人急急忙忙的声音,大呼陛下。

李公公前去开门,只见那宫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,当下痛哭流涕道:“陛下饶命,太后娘娘,娘娘她不好了……”

“咣当”一声,陛下还未起身,高羡已先站起了身来。

他面容难掩急色,就要上前去问那宫人,不慎才碰落了几上茶盏。

“你说什么?再说一遍?!”

“太后娘娘她,不好了……”

……

阿慈再回仁寿宫时,那一众嫔妃早已退到了门边去,个个皆是哭哭啼啼的,往里头太医等等见到陛下入内,也是齐刷刷跪了一地。

听闻太后是在陛下走后不久,渐渐才睁的眼。

几个老嬷嬷高兴坏了,又是喊太医,又是打发人去请陛下,可太后却仿佛只是回光返照一般,不说话,唯独侧过头环视屋子一周,微微抬起一根手指,指了指衣架。

那衣架上挂着一串念珠,正是太后时常握在手里的那串。

掌事嬷嬷会意,将那念珠取来给她。

可谁知太后拿到念珠之后,还不等那些去请陛下请太医的宫人们走出仁寿宫的门,竟又微微叹了一声,闭上了眼。

而这一回再闭上眼,就见她握着念珠的手,斜斜地滑落到了床榻一旁。

掌事嬷嬷喊了两声,不见人应。于是她又几乎是颤抖着,伸手去探了一探她的鼻息。

这一探,顿见掌事嬷嬷突然扑通跪地,大哭一声:“娘娘!——”

满屋妇人这才察觉,跟着接二连三地跪到地上,恸哭起来。

直至陛下驾到。

阿慈随陛下来的这一路,一直握着高羡的手。她坐在小车上,借那大袖的遮挡,将他的手紧紧握着。分明片刻以前,他们还在御书房里听陛下说什么冲喜的事情,转眼竟得知太后驾崩了。

她在十岁那年失了父亲,知晓高羡此时此刻该有如何悲痛难当,可话语多么苍白,她也唯有这样握着他的手,仿佛能予他以自己所有的力量。

高羡一直强抑着,双唇紧抿,一言未发。

连同这一日之后,阿慈有好一阵子,每每见到他也仿佛是丢了魂儿似的。

太后发丧,阿慈一连在宫中住了好几日,直至钦天监择了日子,将太后与先帝合葬于陵寝后,阿慈才回了白雀庵。

白雀庵仍是她走以前的平静,仿佛她离开的这段时日,外头虽然举国哀悼,这里却是与世隔绝一般。

她每日里仍是晨起洒扫做早课,听众位师太释经论道,入夜便居于房中抄书念佛。日子过得宁静而平凡,与此前毫无二致。

只是唯一一点与过去有所不同,阿慈闲暇之时,不知怎的总要想起太后来。

那一日太后走时,她虽然跪在角落里,与宫中众嫔妃们一道哭丧,却也无意间见到太后搭在床沿上的那只手,正握着那串念珠。后来听身旁的那些嫔妃们说起,阿慈才知那是太后短短的回光返照之际,唯一指了让取来的东西。

取过那串念珠之后,太后便撒手人寰了。

仿佛了却了一桩念想一般,不带一丝的留恋,一丝的犹疑。

阿慈此前曾也见过那串珠子,就在太后寿诞以后,她与高羡的暧昧关系被太后亲眼瞧见那一回,太后折回来问她有关寿礼的问题时,手里拿的便正是那串念珠。

阿慈也不知那串念珠是什么来头,以至于太后在濒死之际,只怕神识都早已涣散了,唯独却还记得它。

她每每想到此处,总是自心底里发出一声沉沉的叹息。

想来太后心中也是有执念的,只是不知为何而已。

所谓睹物相思,事物并非让人留恋,教人留恋的只是寄托在那物件上的情思罢了。

阿慈倒不好奇太后的情思何寄,只是她自己时常想起,便也总要生出一些物是人非的感叹来。是以常常念念,常常叹息。

这样的日子,寒来暑往的,转眼又是一年严冬至。

阿慈住在白雀庵中,见那门前的夏蝉渐稀,秋叶渐黄,回过神来时,倒发觉似乎有一段时日没见到高羡了。

她还在想,是否也该差人捎一封信给睿王府时,却又在这一日,无意间得知四王爷来了白雀庵中。

过去高羡往白雀庵,无论如何都是要见阿慈的,但这一回却十分奇怪,他非但没有来找阿慈,甚至入了白雀庵后也没教她知晓。阿慈还是在往佛堂的路上,无意听到两位尼姑谈论起给四王爷备斋饭的事情才晓得的。

她当下拦住那两名尼姑问了,这才知四王爷过了晌午便来了,来后就一直待在明尘师太的屋子里,似是在商谈些什么。

阿慈匆匆忙忙往明尘的禅房去,一眼果见杨霖正守在门外。

他看见阿慈,神色显然一怔,但也很快喊了声:“王妃娘娘——”

仿佛是在给屋子里的人提醒一般。

阿慈这才放慢了脚步,行到杨霖近前,开口问:“杨侍卫怎会在此,可是四爷在里头?”

杨霖还未回答,却见房门又被拉开了,正是高羡站在门里。

他像是遇到了什么事,满面皆是凝重之色,与那时太后发丧后的好一阵子,阿慈见到他的失魂落魄截然不同。

他望着阿慈,似乎欲言又止。

阿慈甚少见他如此,蓦然一怔,登时也不知该如何开口了。

还是屋子里的明尘打破了门口的沉默,她微微叹了口气,道:“你让阿慈进来罢,你二人既要福同享祸同当,这件事情,她也应该听一听的。”

高羡这才皱着眉,与阿慈点点头。

阿慈万般不解地进了门,只觉屋里的气氛也是沉重异常,便连明尘一贯平静的面上,也是蒙上了一层浓浓忧色。

“这是,出了什么事了?”阿慈小心翼翼地坐下来。

她已有一些时候没见到高羡了,不想再见面,倒是在这样一种境况下。

只见高羡坐在一旁,默默紧了紧她的手。

阿慈原本慌张要躲,却不想他当着明尘的面,反倒拉得更紧了些。他道:“阿慈,我想我是知晓端王爷丧命于谁手了……”

阿慈闻言,当下突然震愕不知所措。

便连那只被他握住了,还在意欲挣脱的手,登时也停住了再未动过一下。

她目瞪口呆地望着高羡,才明白他今日这样凝重的面色是为了什么。而高羡的眉眼谨慎异常,沉重异常,分明也不是在说笑。

“王爷他,他丧命于谁手?”

阿慈几乎是颤抖着嗓子问。

高羡定定望着她的眼睛,压低了嗓子答道:“是陛下。”

“陛……”阿慈突然之间,非但身子震住不能动弹,便连要说的话亦卡在了喉里,登时只觉嗓子发干,再说不出半个字来。

她皱着眉,难以置信地微微摇了摇头。

可高羡拉着她的手,又慎重其事地将头点了一点。

屋子里原本凝重的气氛,一时更又沉闷了些。

到底是明尘知晓这件事情关系重大,只同高羡道:“你方才与我说的,我心中有数,且容我也想一想。这会子我去外头替你二人守着,你便与阿慈仔仔细细再说一说罢。”

高羡这才抬头,向明尘沉沉地道:“是,多谢母亲……”

明尘摆摆手,起身便往外头去了。

待她走后,屋子里只剩下阿慈与高羡两人了,高羡才紧了紧阿慈的手,小心翼翼地讲起事情原委来。

前一阵子他因公务与太后的事情,终日奔忙,是以没有来白雀庵,恰逢今日享祭,他随驾往太庙祭拜先祖与先皇太后,才得了半日空闲来此。

他原本是要来找阿慈的,只是不想今日在太庙中,无意见到的一件事情,令他心中感到十分不对了,才临了改了主意先来见了明尘。

“是什么事?”

“是……我在太庙外,见到了一个人。”

“哪个人?”

“你应也认得的,”高羡道,“便是大昭寺的觉悔师父。”

阿慈听见觉悔的法号,倏地便忆起了他来,正是那一夜在大昭寺后山上,她与高羡执手闲逛时遇见的那位,深更扫雪的师父。阿慈问道:“他怎的了?”

“觉悔师父倒没有什么,今日享祭,亦请了大昭寺的师父们往太庙中诵经的,我见到他在太庙外自然并不奇怪,只当他是出外走走罢了。但我奇怪的是,我在与他寒暄几句离开以后,竟又在不远处见到了陛下。”

高羡道:“陛下独自一人站在那里,身旁一个随从也无。虽说今日太庙四周戒备森严,但他单独出来,又选在那样一个算是有些偏僻的地方,我这才察觉到有些不对。他倒像是特意与觉悔师父约在此地一般。且看他二人面上神色,都有一些不大寻常,尤是陛下的脸,几乎铁青。”

“莫不是陛下与他起了争执?”阿慈问。

高羡摇摇头:“我也不清楚,我遇见他二人时,他二人早已散了,也并未见到他两个在一处。但我虽未见到他们此前是否在一起说话,却也因这一前一后的两面,突然教我注意起一件事情来。”

高羡说着,忽又停了下来,他小心翼翼地问起阿慈:“你可还记得觉悔师父的样貌?”

阿慈闻言,迅速于脑海当中回忆了一番。

那一晚在大昭寺的后山上,她虽然因慌乱至极而不敢抬头,却也匆匆扫过觉悔一眼,再加之后头几日在大昭寺中念经,阿慈亦对他有过留意,是以也还算记得清楚。

她默默地点了点头。

高羡又问:“那依你看,陛下与觉悔师父,长得是否相像?”

此话一出,阿慈登时便怔住了。

如此说起来……

还早在当初,阿慈因陛下亲审胡管家一案而入宫时,她便注意到了,陛下长得与二王爷并不相像——二王爷与四王爷生得皆是俊逸清癯,行动如携仙风,身形如是鹤骨,可陛下却是眉目硬朗,体量高壮,十分威严。陛下与二王爷,虽然同父同母所出,按理说是亲得不能再亲的兄弟,可较之二王爷与四王爷,倒更像后者才是一脉所出一般。

当日阿慈还暗自咋舌,以为是二王爷与四王爷生得随先帝,陛下生得随太后之故,可如今细细一想,她后来见到的太后,亦是柳叶眉桃花眼,生得细细柔柔的。

倒是,倒是……

阿慈倏然睁大了眼,她望向高羡,只见高羡沉沉叹了口气:“你也觉得,陛下比起我们几个兄弟的样貌来,生得倒更像觉悔一些,是吧?”

阿慈不敢作声了。

隔了半晌,她才慎而又慎地问起:“倘若确实如你所说,那如今……”

“那如今陛下坐的那张龙椅,便不当由他来坐。”高羡直截了当答道,蓦然便只觉得手里握着的阿慈的手,微微颤了一颤。

当初先帝驾崩,因一直未曾立储,是以便由当时的嫡长子高巍承了皇位。

可如今若说这嫡长子并非先帝骨血……

那当初身作嫡次子的二王爷,才应该是那名副其实的天子。

阿慈赶忙强使自己镇定下来,压低了声音问他:“你是什么时候得知的这件事情?”

高羡道:“这件事情,我也是今日才知,但正因发觉了这件事,才教我又想起上一世的一桩事情来。”

“上一世,我曾在无意间发现我的母妃年轻之时,曾与觉悔师父有过一段私情,彼时觉悔还不叫‘觉悔’,而是法号‘觉慧’,母后常常握在手里的那串佛珠,当中隔珠上头刻有一个‘慧’字,便是觉慧师父的‘慧’。”

阿慈蓦地一怔,这难道便是说,太后对觉悔其实一直念念不忘,乃至临死以前也是拿着佛珠含恨而终的?

她正在出神,听见高羡又道:“而我当初无意发现这件事后,心中一直为母亲的不轨感到十分难受,又因无处排解,便曾在私下里与陛下提过此事……当时我一心只想着,这样的事情,唯有嫡兄才可以听我诉一诉烦闷罢了,却不曾想我与他说的这些话,竟会为我招致杀身之祸。陛下只怕是担心我终有一日会知晓他的身世秘密,是以先下手为强……”

高羡说着顿了一顿,才又郑重道:“阿慈,你可还记得审迟恒的那一日,后来回到端王府后,我在你床边与你说话时,你曾问过我的一句话?当时你问我,前一世除了那杯合卺酒,吃过的最后一样东西是什么。”

阿慈问:“是什么?”

“便是在大婚的头一天夜里,陛下赐的一杯酒。”

“陛下赐的酒!?”阿慈登时瞠目结舌,又问了一遍。

高羡点点头:“是。”

“那,那当日我问你时,你为何不说?”

“当日我只是想到,这尚且只是揣测而且,而且这样的揣测牵涉陛下,陛下毕竟不同于寻常人,我怕你知道以后,若有不测会连累你,是以……”

“是以不说?今日也是?”阿慈突然又有些怪道,“当日怕连累我,今日也怕连累我,我在你心中,莫不只是一个身外之人而已?”

“不是不是,”高羡慌忙抬起头来,“你怎会这样想。”

然而他一抬头见到阿慈望着他的眉眼,虽然怨怪,却也汲汲温柔。她忽又反握住他的手,柔声道:“我知道你心中是想要护我周全,可适才师太在我进门以前,有一句话说得也对,你我本就是要共度一生的人,自是‘福同享祸同当’,你这样撇下我一人被蒙在鼓里,纵使我度日是心安理得了,可你岂非太不讲夫妻义气了些。”

“夫妻义气?!”高羡突然“噗”的一声轻轻笑起来。

“不许笑,”阿慈撅起嘴道,“说正事呢。”

“是是,不笑。”

高羡微微抿着嘴,又伸出手,揉了揉阿慈的脑袋。

只听她说道:“况且你我在陛下跟前,本就已是一体的了,如今只怕全京师的人也应是这样以为的,他若要是因此而对付你,我又焉能逃得掉。是以往后无论事情祸福,都不许再瞒我了,可记下了没有?”

高羡这才温和一笑,垂了下眼点点头道:“好,王妃教诲,我记下了。”

阿慈及至这会子,终于也将事情给理明白了。她往椅背上一靠,只觉这件事情实在太过重大,左右这样天大的秘密,高羡来找明尘也是对的,只是她又不解地问了句:“你与师太也说了?你重活一世的事情?”

高羡一诧:“那哪儿能。”

“那你如何与师太说的,你或许正是因为将太后的私情告诉了陛下,才死于陛下之手?”

高羡微微一笑道:“高羡如何得知的,只是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罢了,随意扯个谎就诓过去了,师太自然是会信我。”

“哦……”阿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。

隔了一会儿,她又问:“那你可有想过,今日觉悔师父是与陛下谈论什么事情?他缘何会与陛下相约,且你还说见到陛下脸色铁青,又会是为的什么?”

而这一回,高羡面上的笑容却渐渐敛了。

他在阿慈的这一番问话里,突然间似乎感到了哪里不对。

他的心头登时起了一种不好的预感——陛下既然想要永远瞒下身世秘密,为了这个秘密不被公之于众,甚至不惜对自己的弟弟痛下杀手,又怎会放过觉悔!?

过去有太后在,太后对觉悔余情未了,自然会明里暗里地护着他,可如今太后走了,那觉悔……

高羡登时站起身来。

阿慈被他吓了一跳:“怎,怎的了?”

“阿慈,事有不对,觉悔师父怕将有难,我得先行一步。”

阿慈望着高羡陡然紧张的神情,心中立时便明白了怎么回事。

她也赶忙站起身来,只道:“我懂了,你快些去罢,自己务必也要小心一些,师太与我这里,你不用挂心。”

高羡点点头,道声“好”,又凝眉一声:“委屈你了。”

阿慈摇摇脑袋,抿着嘴浅浅笑了一下,道:“赶紧去罢,晚了只怕来不及了。”

高羡揽过她,于她唇上轻轻吻了吻,这才出门去喊杨霖。

……

这一晚,高羡在睿王府里一直等到了夜深。

他亲自守着睿王府的后门,直至听见外头响起马车的声响,才赶紧悄悄地开门出去。

傍晚时分,他打从白雀庵离开后,径直便喊了杨霖往大昭寺去,命他务必悄悄地将觉悔接走。可是他在睿王府中从酉时等到戌时,又从戌时等到亥时,却始终不见杨霖回来。

高羡满心上下忐忑不定,又无法派人前去查看究竟,正在不安之际,忽然听见睿王府后门的小巷子里,响起“的的”的马蹄声和车轮子滚过石板路,发出的沉闷声响。

他当即起身出门。

然而眼前见到的情形,却又着实教他吓了一跳。

只见杨霖只手驾着车,可另一只手捂着肩口。他穿着一身黑衣,虽然乍一看下瞧不大出来,但那衣上湿漉漉的,高羡一眼便知那全是血。

觉悔此时此刻也没坐在车里,而是半蹲在车门口,正给杨霖背上裂开的伤口上药。

见到高羡出来接他,杨霖停下马车,轻轻答一声:“四爷,人带到了。属下遇伏,因怕被人跟踪,是以来回绕了几趟才回来,晚了一些,让四爷好等……”

“都这样了你还管我什么等不等!”高羡低声喝他。

只是他嘴上虽在斥骂,人倒先急忙上前接了杨霖下车,又道:“你也先别急着复我,过会子自有问你的时间,眼下先看看你伤势如何?都伤了哪些地方?”

杨霖这才接着高羡递来的手,扶着他下了车。

他按在肩头的手仍是未松,但也打起一丝精神,颔首答道:“还好,只是一些皮外伤,不过血流得多一些罢了,觉悔师父已给我上了些金疮药,否则我也撑不到回来。”

高羡闻言,这才又仔细看了杨霖身上那些伤。

除了肩上被他手捂住的那一处深了一些外,其余伤口倒确实无碍。且他这会子离得近了,也才渐渐地注意到,他衣服上的血迹虽多,但也并非全是他的。

“遇伏几人?”他突然低低地问。

“六人。”杨霖答。

“六人死伤多少?”

“五死一伤。”

高羡方又叹一口气,只与他道:“罢了,先进去吧,这里不宜久留,我有要事需与觉悔师父商议的,你也快快回去上药更衣。切记将血衣毁掉,还有马车上的痕迹,血印和马蹄车轮上头带的土,都要清理干净。”

杨霖点点头:“是,四爷只管放心,属下一点痕迹也不会留的。不过四爷……”

高羡刚要引觉悔往王府中去,倏忽听见杨霖这样喊了一声。

他停下来:“怎的了?”

只见杨霖面上有些犹豫,他迟疑了片刻,方道:“是属下无能,今夜一入大昭寺,便见那六个黑衣人要行刺觉悔师父,属下虽然护了师父出来,但寡不敌众,还是放跑了一个。”

“跑了便跑了,你与觉悔师父没事就好……”

“不是的四爷,”杨霖道,“负伤跑掉的那人,虽然也是一袭黑衣蒙面,但我对他实在太过熟悉了,只瞧那身形招式也一眼便认了出来,是旧日我尚在宫中做大内侍卫时的同门,如今的陛下御前行走,福九。”

“我想我既然认得福九的招式身形,我只怕……只怕他也认得我的。”

杨霖话毕,皱眉抬眼望着高羡。

高羡不出所料愣了一愣,但他旋即只拍了拍杨霖的肩头,道:“无妨,福祸总有定数,何况塞翁失马,又焉知非福呢,你已做得很好了,早些回去把伤养好才是正经事。”

他说着,又转身仍请觉悔入睿王府内了。

杨霖见他也未多说什么,这才也安下心来,随他二人一并入了睿王府。

……

这一夜高羡的房中,灯火亮了整整一夜,他与觉悔谈到天明,终于确信当今陛下果然是为身世之事才对他与觉悔下的杀手。

白日里陛下约觉悔在太庙外说话,便是想让觉悔离开大昭寺。因番邦来使,请愿于陛下,想求大梁一位德高望重的法师讲法,陛下便想借此机会,让觉悔远渡番邦。

觉悔自是未肯,是以才有后来高羡见到陛下时,他脸色铁青的那一幕。

而当初太后因为母家迫使,怀着觉悔的骨肉嫁给先帝一事,陛下也是早就知晓。他甚至也如高羡所料想过的那样,恨不能将所有知晓这个秘密的人斩草除根。奈何此前太后一直暗中护着,甚至常常往大昭寺中诵经念佛做法事,一住便是十天半月的,才好歹保下了觉悔活到今天。

觉悔自是早已看破红尘,无谓生死了,但如今这桩秘密又将高羡卷了进来……

觉悔道:“高施主,贫僧乃是一名出家人,本不应再掺和这些红尘琐事,但如今既然将施主牵扯在内,贫僧虽不济,倒也愿意为施主尽一份心。亦算是报答施主这一夜的救命之恩罢。施主有何要吩咐的,还请道来便是。”

高羡亦双手合十,行了一礼,道:“多谢师父。论起来,在下倒确实需要师父相帮,只是不在今日。今日,如何保护师父周全才是最要紧的。这睿王府虽说是王爷府邸,但对师父而言,却不是一个久居之所,在下倒是有另一处地方,或许可供师父歇脚,只是不知师父愿否移驾。”

觉悔点头道:“贫僧既听施主安排,自是愿闻其详。”

于是高羡便将心里的盘算尽数与他说了,又要预备等天亮以后开了城门,便将觉悔送走。

然而他二人正在说着,忽却听见外头有管家来报,道是宫里头派了人来,陛下要召王爷入宫。

高羡恍然才发现,不知不觉间,竟已到了翌日卯时。

只是,才不过卯时……

高羡于心头蓦地冷笑了一声,这样急不可耐就要将他召进宫去,想来宫里头那位,终究是要坐不住了。

……

御书房内,陛下显然是熬了整整一夜。

他的双眼还布着血丝,见到高羡进来,素来不爱显山露水的面上难得一见浮现一抹狐疑的神色。他上上下下打量了高羡好一阵子,见他面色如常,似是什么也没有发生,甚至哈欠连天的,仿佛是才从床上被硬生生地叫起来一般。

一时陛下眼中的别样意味,更又深了一些。

高羡拜见他,只道:“臣弟见过皇兄,万岁万万岁。不知皇兄这样一大清早便召臣弟入宫,可是有何急事?”

陛下这才喊了他坐,等他坐下又问:“朕今日叫你来,是因听到一桩骇人听闻之事。昨夜大昭寺中曾有一场恶斗,当场留下五名死者,而大昭寺的觉悔师父则不知所踪了,你可有听闻此事?”

陛下说时,一对目光一动不动,紧紧地盯着高羡。

高羡自是知晓他这话里的试探之意,他只颇显惊讶地一挑眉:“哦?竟还有这样的事情?大昭寺乃是国寺,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的,也敢在大昭寺里行凶伤人?”

他说着,还分外关切地问了声:“那贼人是谁?可已抓到?”

陛下面上无甚情绪,只道:“还没有。朕今日叫你来,便正是为了这桩案子,诚如你所说的,大昭寺乃国寺,在国寺里发生血案,朕岂有不过问之理。只是觉悔师父不知所踪,案子一时还有些难办。”

高羡道:“这又有何难办的,当场不是还留下了五名死者?只消查验这五人的身份,总能有些头绪罢。”

“嗯,四弟说得自是在理。”

陛下赞许了一声,而后忽又微微眯了眯眼,往高羡身后望去,问道:“怎的今日不见你随身的那位杨侍卫跟来?”

高羡这才一笑,道:“陛下何时怎也关心起这种小事情来了。”

“也算不得是关心,”陛下亦微微笑道,“只是从来都见他跟在你左右的,今日不见,略有些奇怪罢了。”

“陛下多心了,”高羡道,“只因昨日臣弟母亲来信,说是庵中短了几样东西,因冬天山路湿滑,不便下山去买,臣弟才喊了杨霖替我送去。想来昨日又落了雪,他应是就借宿在白雀庵中了,陛下若有吩咐,这会子便可以打发人去将他喊来的。”

陛下便嗤笑一声,道:“朕喊他做什么。既是明尘师太有事,自然是要先紧着师太那边的。不过话说回来……”

陛下望向高羡的目光,倏忽又起一些深意,道:“朕倒是有许多年,没有见过师太了。当初师太离宫修行,朕还不过一个孩提,如今已是二十余年过去。想起那年光景,容妃娘娘和善慈爱,对我们一众兄弟姐妹疼爱有加,想来倒是十分怀念。过去因母后尚在,朕顾及她老人家有所避讳,便一直未能提起,如今母后已驾鹤仙去,朕倒是想,可以将明尘师太接回宫中住上一阵……”

他话音落,高羡心里便“咯噔”了一下。

而后不等他再回答,陛下又问:“对了,听闻端王妃仍还住在白雀庵中罢?不若将端王妃也一并接来。当初你二人的流言蜚语甚嚣尘上才喊了她出京避祸,这么些时日过去了,流言种种也早已销声匿迹了,又逢如今国丧,想来更是没人敢妄议她的。她与明尘师太两个一并入宫,诵经念佛的,亦可以相互做个伴,岂非极好?”

高羡心中蓦然一凛,当下知道境况不对,陛下这是业已对他起疑了。

一个明尘,一个阿慈,恰恰正是高羡的两根软肋。

陛下在这种时候提出要接她二人入宫,分明只差明着写到面上,要将她二人收作人质了。

高羡的双眸里,飞快闪过一丝寒意,但面上只恭敬笑道:“多谢陛下美意,陛下好意,臣弟自是感激涕零的。只是母亲乃清修之人,当初既已出家,自是已然看破红尘,恐怕不愿再入宫闱的。若陛下当真去请,反倒要累母亲难做了。一则无法抗旨不尊,二则又不愿违拗本心,届时母亲左右犯难,还恕臣弟实难不为母亲考虑之罪。”

他说着,又跪地拜了一拜。

陛下忙喊:“四弟这是做什么。”

他命身旁那李公公来搀起高羡,才又道:“朕也只是想尽一点晚辈的孝心罢了。明尘师太当年离宫,毕竟是朕生平一大憾事。还在朕总角之时,明尘师太待朕便是十分的好,朕不过感念师太慈爱,想报偿于她而已,自然也不会令师太为难。”

“这样吧,”陛下道,“若师太不愿离开白雀庵,朕亦可以派些人手去白雀庵中服侍的。不说旁的,就是年关将近了,难免会有流寇打家劫舍,朕派一队侍卫前去保护师太,总不会要师太难做了罢?那些侍卫只驻扎在庵堂外面,一不影响师太清修,二亦可以护卫师太周全,如此你也安心了,朕也安心了,岂非两全其美?”

高羡这一听便明白,陛下是决计不肯罢休了。

他只好又躬身一拜,道:“臣弟先行谢过陛下,只是白雀庵中所住的,毕竟全是女流之辈,护卫虽然只是在外驻扎,但恐怕仍有诸多不便。不若待臣弟先行问过母亲的意思,陛下再做定夺,如何?”

陛下望着他,半晌才又微微笑了一下:“也好。”

这一日高羡在御书房中与他这般明枪暗箭地来往了数回,好不容易等到兵部尚书递了条呈进来求见陛下,陛下这才放了他离开。

而高羡从宫中出来后,连睿王府也不回了,喊了车夫径直便往白雀庵中走。

陛下已然对他起了疑,高羡如今的处境,实是危险至极。

便是阿慈与明尘的处境,亦是十分危殆。

……

他匆匆来到白雀庵后,发现明尘的屋里,阿慈也在,此外还有另一个人也在屋内,便是杨霖。

从今早接到陛下召请入宫的消息后,高羡便喊了杨霖来,先将觉悔送去端王府中,托思妤帮忙藏着,而后自己则再往白雀庵中找明尘。高羡要他务必与明尘对好口供,让明尘为他昨夜的不在场作证。

高羡心中明白,陛下卯时便喊他入宫,必定是为了昨夜大昭寺中的事情,而杨霖所说那个御前行走福九,想来也必定不是一个善茬。是以他入宫前便安排好了一切——

觉悔藏在端王府中,一来那是王爷府邸,旁人擅入不得,二来王府就在陛下的眼皮子底下,所谓越是危险便越是安全,三来他亦赌了一把,陛下断不清楚思妤与杨霖的关系,也断想不到思妤竟会帮着高羡藏人。

至于杨霖……

高羡进屋后,忙问了杨霖情况,杨霖道是一切顺利,并未指名道姓提起“觉悔”二字,而高羡指了指自己肩上,他亦笑了一下,只道:“昨天四爷要我来送被褥给师太,可害苦我了。因山路滑得很,几床被褥又重,我将它们搬下车时不慎摔了好大一跤,肩膀这里正好就磕在那马车车辕边的铁角上。这不拉了这么长的一条口子不说,还累得背上也擦了好些伤。多亏师太留宿了一夜,又上过了药,这才好了不少。”

他的话里满是怨怼,唯独高羡听了,这才放下心来。

他坐下后,杨霖便起身了,他道是去外头透口气,顺便把着点门。高羡亦未多说什么,只是管明尘要了个暖手的小炉,让他带上再去。

待到杨霖离开后,高羡方才郑重其事,向阿慈与明尘说起了今早被召入宫的事情。

这两位亦是聪明人,不消高羡多言,心中便已通透极了。

阿慈问道:“那如今可如何是好?陛下既连端王爷都可以痛下杀手,又有什么事情是做不出来的。且他眼下已将你记到账上,难保何时就起了杀心。你虽然可以防患于未然,但明枪易躲暗箭却难防,师太与我又要如何放心得下。”

高羡听罢,面色一时沉重了许多。

他先是没有吭声,然而沉默半晌过后,他忽又抬起头来,望向阿慈与明尘:“若是这样的境况,我以为,倒不如可以博他一博……”

“博什么?”

高羡道:“我如今已是箭在弦上,不得不发了,陛下想要赶尽杀绝,他既不肯留我一条生路,那我亦不妨,可以与他拼个你死我活……”

高羡话音落,阿慈忽然便懂了他是个什么意思——谋反。

她当下怔在那里,一时有些不知所措。

她的心中原也清楚,从得知当今陛下其实并非先帝血脉的那一刻起,高羡的眼前便只剩下了这样一条路。只是当这样的念头终于从他嘴里说出来时,阿慈还是免不了地感到了担忧与惧怕。

毕竟那是谋反,自古成王败寇,谋反之事,胜算从来就不是定数。谁又知道最后成的是谁,败的是谁呢。何况高羡手中并无兵权,且如今时间又如此仓促,留给他的时日几乎已是无多……

“你要与他拼个你死我活,可有何把握?”

高羡道:“这种事情,以我如今手中权势,自是无力大举起兵,我唯一能走的路,只有效法玄武门之变。弑君之名虽不好听,却是一桩一劳永逸的事,若我即刻筹备,亦来得及……”

阿慈的两只手,紧紧攥在一起,心中虽然跳得如同擂鼓一般,但面上仍然勉力镇定下来。

她在心中告诫自己,这种时候,万不可以慌张,既是高羡做下的决定,她自是无论荣辱祸福,都要同他休戚与共的。

她长长舒了一口气,沉着问道:“我能替你做些什么?”

高羡笑了笑:“你就与师太在这白雀庵中,照顾好自己,照顾好彼此便是了。”

“那你也总不至于单枪匹马地行事……”

“我知道。”高羡道,“但此事也万不可以走漏风声,我既决意这样做了,必要找极信靠之人助我,否则事还未起,便已败露,我毫无胜算的可能。这样的人,我……”

“我这里倒有两位。”

高羡还在说着,一直站在一旁默不作声的明尘忽然开口,打断了他的话。

“什么?”

高羡与阿慈皆是满面不解地转向明尘。

只见明尘默默点了下头,转身行至先帝留下的那幅画前。

她将画小心翼翼地拆了,又将底端那根画轴取出来,放回阿慈与高羡跟前。

阿慈这才发现,那画轴原是一根可拆卸的细长木筒。明尘从中将它打开,竟从左右各掉出一封信与一块狼牙形的玉来。

“这……”

便连高羡也愣住了。

明尘先是将信递给高羡,道:“这是一封写给卫国公的信,乃是先帝亲笔,上头还盖有先帝玉玺,要卫国公见信如见先帝,务必誓死护卫持信之人。”

“母亲,母亲怎会……”高羡一时目瞪口呆。

“当初我来白雀庵中避祸,是先帝为防止我遭遇不测,在离宫之时便交与我的。卫国公祖上乃开国重臣,国公府世代袭爵,当初陛下登位,卫国公又与陛下有过刎颈之交,如今他在京中,手里还握有兵权,必定可以助你一臂之力。”

明尘说着,又转过头,拿起另一边落下的,那块狼牙形状的玉。

阿慈只见那玉色通透至极,狼牙牙尖带血色,牙根处又凿了两个极小的洞,用一根金丝织绳拴着,一看便知它的贵重。

明尘又将狼牙玉也交到高羡手上,道:“这是你的外祖,在我入宫时悄悄给我的一样信物,便连先帝也不知晓。”

高羡接过了那枚玉,仔细端详。

他光知道四王爷的生母容妃出身将门,却不知这信物要有何用。只因容妃母家世代戍边,此距边关路途遥遥,便是边关起事,只怕没个一年半载,也影响不到京中……

而明尘仿佛看出了他的不解,轻声道:“这信物不是给我家中的。”

高羡抬起头来。

明尘道:“这是要给你外祖的一位旧部。那人当初原是他的心腹,后来经他举荐调入京中,如今已是五军营提督内臣。当初你外祖因怕我孤身一人入京无人庇佑,是以让我收好它,若有需要,只管去寻这位旧部的。”

明尘拍拍高羡的肩头:“如今正是时候了。”

高羡一时握着那书信与玉,不能言语。

他突然起身跪地,朝明尘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。

……

三九隆冬,一连数日,阿慈都是在忐忑不安里度过的。

窗外又开始落起了雪,仍同去岁一样,年复一年纷纷扬扬的大雪,可阿慈的心境却已是全然不同。她每日里诵经念佛,替高羡祝祷祈福,终于在数日之后,听闻京中有了异动。

消息是由两个下山化缘的庵中尼姑带回来的,说是在城门口见到大军浩浩汤汤地出城门,京中各处也好似有意无意地添了许多士兵把守。

城里城外,似乎莫名就被一种紧张的气氛给笼罩了。

阿慈又开始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,就在房中一晚接一晚地念经。

终于在某一个雪停后的深夜里,她还在房中,忽然也隐隐听见远方仿佛传来鼎沸的声响。她赶紧披衣出门,果然望见远远的京城方向,似有火光冲天。

阿慈紧紧攥着手里的念珠,几乎就在雪地里站了一夜。

这一夜她担忧得没有合眼,直至天快亮时,听见远方的喧闹声似乎渐渐息下去了,她才折去庵门前守着,等候消息。

她知道无论成与不成,一切都已经是定局了。

只看过会子从那路尽头出现的人马,究竟是来迎她的,还是来抓她的。

阿慈的双手双脚在雪地里站得早已发僵,倒唯独一颗心还在砰砰砰地飞快跳着。从寅时中到卯时,从卯时再到辰时。阿慈也分不清究竟是在期盼还是心怀惧怕,抑或是二者皆有,她唯独只确信自己此时此刻万分迫切地想知晓结果,倘使能有一双翅膀,她定是已经早早地飞往那重重宫墙之中探个究竟了。

终于,在日头越过远天层层叠叠的厚重黑云,照亮京师大地之际,她看见路尽头显出一队车马的身影。

那些人个个手持红缨枪,几乎是小跑着向白雀庵的方向而来。

地上还积着一层薄薄的雪,他们跑动时卷起雪粒飞散在脚边,远望去白茫茫的一片。所过之处,左右松竹皆是被那齐齐的踏步奔跑之声震得瑟瑟发抖。

阿慈的心跳,亦是与那松竹一样,前所未有地颤抖着。

一下一下一下。

倏然间,还是隔得远远的,她听见飞奔来的人马当中,有人喊了一声:“娘娘!——”

是杨霖的声音。

这一声喊,阿慈骤然只觉心跳止了。一片宁静里,天地间只剩下松竹之下簌簌的雪落,和那前来迎她的人马齐齐划一,跑动的声响。

阿慈蓦地眼眶一热,落下泪来。

这一日,阿慈回到了离开已有半载的京师,明尘则回到了阔别二十余年的大梁皇宫。

听杨霖道,当日明尘师太给了高羡的那两样信物,高羡回去的当晚,便去寻了卫国公与五军营那位提督内臣张大人。在他连夜安排引见之下,两人一同于卫国公府中见到了觉悔。

于是由高羡主事,先致信给了明尘师太母家——世代戍边的四王爷外祖舅父人等,请外祖即刻修书一封,以边境突生战事为由,请求朝中军||火支援。

果不其然,陛下在接信以后召集了群臣商议此事。此时则由老卫国公出面,力荐陛下将神机营外调。

老卫国公德高望重,于兵马之策上向来无错,一时群臣纷纷附和,陛下亦是听信了。

是以才有了那一日白雀庵中的两位尼姑下山化缘时,见到的大军出城的情形。

神机营外调,京中兵力空虚,高羡这才联合了五军营趁机起事。

外有卫国公亲率兵马镇守,内有高羡统领五军营逼宫,宫中侍卫全然不敌,一夜之间,竟真的就教大梁变了天。

……

阿慈再见到高羡时,是在皇宫的大殿之上。

他负手而立,似乎已经等了她有许久了。

这一天外头的日光粼粼映雪,折进大殿之中,也映了满满的一殿金光。未来的新帝就站在那满殿金光里,周身仿佛也镀了一层淡淡金色。

他微微笑着,望着走向他的阿慈。

终于他伸出手,接过了她。

他的掌心温暖,她的眉眼温柔。两世风雪,仿佛都在十指相扣的这一瞬间平息了。

风停停,雪寂寂,如同余生也随那平息的风雪,终于尘埃落定。

“阿慈。”高羡轻声唤她。

阿慈微微仰面,抬起眼来:“嗯?”

“再娶你一回,我们成亲吧。”

耀耀天光映着他的双眸,那眸光里,全是她温软恬静的笑貌。

阿慈渐渐红了脸,低下头。

绵言细语,柔柔盈耳,她轻声答道:

“好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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