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40 第40章 秋后算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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御驾已经离开,堂中无人再出声,片刻后,温瀛沉默起身,走出了学堂。

皇帝口谕已下,当日温瀛被礼部从功名薄上除名,国子监里也再无他的容生之地。

温瀛回去屋中收拾包袱,潘佑安又跟了过来冷嘲热讽,脸上的得意完全不加掩饰。

温瀛没再看他一眼,始终低垂着的眼睫遮住了眼中情绪。

另两位同舍欲言又止、面露愧疚,到底什么都没说。

晌午时他们也回了寝房,都看得清清楚楚,温瀛压根没拿出过那个扳指,更衣后只拿了两本书就走了,他是被人诬陷的。

但在皇帝、太子面前,他们怯弱地选择了明哲保身,没有为温瀛解释过哪怕半句。

林司业特地等在外头,温瀛走到他跟前,将昔日他赠送给自己的书递还回去。

林司业没有接:“日后可有什么打算?”

温瀛的目光平静,哑声道:“去投军。”

林司业一愣,全然没想到这么短的时间内,他就已经想好了另一条出路,犹豫劝他:“……当真要去投军?陛下只说革除功名,并未提你不能再考,你年岁还小,哪怕重头考过,也不过是几年的事情而已,又何必如此?”

“我不想再考了。”

温瀛没多解释,也不想解释。

到了这一步,他比任何时候都更想出人头地,也一定要出人头地,迟早有一日,他要掌握权势、位极人臣。

哪怕重新考、考中了,也得从微末小官做起,他不想耗上十几二十年的时间,他宁愿拿血、拿命去拼一份前程。

林司业一声长叹:“我早说过,毓王殿下他,迟早会害了你。”

温瀛眼中有转瞬即逝的晦黯,很快又归于一潭死水,没再接话。

见他心意已决,林司业不再劝了,接了书,从怀中取出二百两银票,塞到温瀛手中:“拿着吧,就当是我借你的,日后你若当真能挣得一份更好的前程,再加倍还我就是。”

温瀛没有推拒,收了银票,最后与林司业深深一揖:“老师请多保重。”

林司业哽咽说不出话来,温瀛已站直身,肩背挺得笔直,一步一步走出了国子监。

从始至终,都未再回头看过一眼。

凌祈宴回到府中,婢女刚将热茶送上,就被他狠狠砸了。

先前跟着皇帝回宫,他又被皇帝训斥了一顿,凌祈寓那个狗东西装腔作势地帮他说好话,但脸上那得意神色,分明就写着,这事就是他弄出来的。

岂有此理!

傍晚,夏之行来正院与凌祈宴请安,刚弯下腰,身后太监一脚踹到他后膝窝,夏之行猝不及防,双膝重重跪至地上。

他的脸上有一闪而过的气怒,凌祈宴冷冷瞅着他:“你还敢回本王这?”

夏之行很快收敛了神情,又是那副恭顺讨好之态,与凌祈宴解释:“今日之事,学生确实只是着急想要拿回扳指,没曾想陛下会过去,学生当真不是有意的……”

凌祈宴手中热茶直接泼上他的脸。

“你当本王是傻子?由你随意哄哄就信了你这满嘴鬼话?本王知道你没打算一直跟着本王,本王本也不介意你拿本王这毓王府当跳板,可你不该人还在本王这里时,就吃里扒外,帮着别人来坑本王!”

“学生没有……”

“有没有你自个心里清楚!”

今日这一出大戏,分明就是凌祈寓故意安排给他看的!

特地跟父皇说临雍讲学带上他,提议留在国子监用午膳,再撺掇父皇去学堂,全都是那个狗东西计划好的,这当中不定有多少人在配合唱这出戏,且绝对少不了面前这个夏之行的份!

夏之行依旧是那句:“学生没有,学生一片赤诚忠心都向着殿下,绝不敢做背主之事。”

凌祈宴看他的眼神里只余憎恶,懒得与这样的东西浪费口舌,吩咐江林:“太后娘娘赐给本王的一张银狐皮不见了,你派几个人去给本王找找,府上到处都搜找一遍,看是哪个不长眼的东西偷拿了。”

江林领命而去。

夏之行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,脱口而出:“殿下这是何意?!”

凌祈宴没理他,懒洋洋地倚回榻中,眼皮子都懒得撩。

夏之行的牙齿咬得咯咯响,被身后太监按住肩膀,竟是动弹不得。

不出一刻钟,江林去而复返,双手将那张银狐皮捧回来,递给凌祈宴看:“殿下,找着了,在这位夏举人屋中找到的。”

凌祈宴哂道:“这都是怎么回事,陛下才说鸡鸣狗盗之徒,不堪为仕,怎的本王府上竟也生出这等事情了?”

夏之行不忿争辩:“这银狐皮分明是殿下赐给学生的!”

凌祈宴似笑非笑地睨向他:“有这等事吗?本王自己怎么不知道?”

夏之行还要说,凌祈宴没再给他机会,直接叫来自己府上长史,吩咐道:“本王看走了眼,收了个品行不端的门客在府中,偷了太后赐给本王的贡品,这事虽说出去丢人,但为以儆效尤,还是得秉公处置,你亲自带人将他押去上京府衙,交给衙门里的人,让他们该怎么办怎么办吧。”

长史领命应下。

夏之行悲愤至极,挣扎着想要起身,恼恨之下竟破口大骂。

刚吐了不过两个字,就被押着他的太监一耳光子用力扇过去。

凌祈宴一声冷笑:“你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?真以为你投靠的人会来救你?你也不过是一颗被人用了就扔的棋子罢了,敢坑本王就该做好承担后果的准备,书都读进狗肚子里去了吧?蠢不可及!”

他说罢,不再给对方任何争辩的机会,挥了挥手:“押下去。”

屋子里终于清静了,江林小声问凌祈宴,那些收回来的东西,包括那枚翡翠扳指要如何处置,凌祈宴不耐皱眉:“扔库房里去,别再拿本王跟前来碍眼。”

他闭起眼,心头的烦闷总算消散些许。

当日,夏之行被毓王府长史押往上京府衙,以偷盗贡品罪入刑,上京府衙将事情告知国子监和礼部,夏之行同样被国子监逐出,并被革除功名,最后案子在府衙一级就结了,直接判了流放。

国子监里没了温瀛,那潘佑安很是志得意满了一阵,他无心考试,在外结交了一帮上京城的商户富家子,镇日里与人一起在外寻欢作乐,后被人引诱染上赌瘾,输光了家中送来给他挥霍的全部钱财,被人押在地下赌庄里,暗无天日地关了数日,几番遭到毒打,到被官差救出时,已只剩一口气吊着。

功名自然也丢了。

与此同时,一桩关于东宫太子的丑闻,忽然在京城大街小巷传播开。

因着明年就是三年一次的会试之年,这段时日京中到处都有上京赶考的学生,起初是在那些学生聚集的客栈里,一说书先生说起一则别处听来的话本故事,说是前朝有位太子,看上个国子监里念书的穷书生,花言巧语骗得人动了真心,又很快腻味了且始乱终弃,将人扔给攀附着他的那些世家子玩弄,那书生不堪受辱,欲要告发他们,被扔进国子监的后湖里,溺毙而亡,后头那些世家子遭了报应,在秦楼楚馆里染上了那些不能对人言的脏病,被逐出国子监,可惜太子却全身而退了,毕竟是一国储君,连老天爷都不敢报复他。

说书先生说起这故事时那是抑扬顿挫、声情并茂,轻易就叫那些坐在下头听书的学生自我代入,然后愤懑至极。

这一故事一连在那客栈里说了三日,再后面说书先生察觉自己被人盯上,连夜出逃不知所踪,而这个故事已彻底在京中这些赶考学生里流传开。

很快就有人发现,故事不是什么前朝话本,根本就是发生在这上京城里的真人真事!

国子监里年初时确实有个落湖溺毙了的学生,也确实有那么一帮纨绔在不久之后因为花柳病,被逐出国子监。

那说书先生只怕是知情人,借着说书的名义,控诉当朝太子和那些世家子弟的禽兽恶行。

哪怕没有确凿证据,在有心人的煽动下,这些学生很快群情激愤,他们不会做别的,纷纷拿起笔杆子,写出一篇又一篇言辞犀利、明朝暗讽东宫太子和那些权贵世家子的文章,不署名地刊发出去。

凌祈寓气得在东宫里摔东西骂人,却毫无办法,这些酸腐书生最容易对付、也最难对付,一人一篇文章就能把他淹死,他还不能拿他们如何,毕竟法不责众,他真要做了什么,倒是坐实自己心虚。

再之后这事越传越广,从那些学生嘴里传入京中的高门世家中,叫无数人看了笑话,就连皇帝那里,也从身边一太监那听说了。

皇帝将凌祈寓叫去,劈头盖脸一顿骂,哪怕凌祈寓不肯承认,但也抵赖不了。

在那位说书先生的故事里,那所谓的前朝太子送给穷书生的定情信物,是一个御赐的鼻烟壶,还特地详致描说了一番那鼻烟壶是如何的精美绝伦,别的人或许不知道,但皇帝亲手赐下的东西,他怎会不知道长什么样,分明那就是年初时,凌祈寓从自己这讨去的那个鼻烟壶!

皇帝问起凌祈寓那鼻烟壶去了哪,叫他拿出来看看,凌祈寓低着脑袋支支吾吾接不上话,皇帝一瞧他这副反应便知,这事必不是假的。

若说凌祈寓之前想要插手军务,让皇帝觉得这个儿子大了心,如今这桩桩件件的事情,发现他所谓的德行端正,其实是装出来骗自己的,更是叫皇帝失望至极。

他的长子不堪用,二儿子也不是个好的,他这个皇帝做得当真失败极了。

“你为了坑你大哥,用阴私手段将无辜之人的前程断送,朕偏袒你、包庇你,一次两次可以,次数多了,终有一日朕也将护不住你。”

凌祈寓愕然看向皇帝,下意识地争辩:“儿臣没有……”

“有没有你自个心里清楚,同样的事情,别叫朕知道你再敢做第二回。”皇帝冷声说罢,挥了挥手,让凌祈寓滚回东宫去闭门思过。

凌祈寓阴着脸走出兴庆宫,碰见同样被传召来的凌祈宴,错身过时,凌祈寓阴恻恻地问他:“这事,是你在背后叫人做的吧?是孤小看你了。”

夏之行、潘佑安,包括他这位东宫太子,凌祈宴将他们都恨上了,他这到底是因为丢了脸面,还是想替那个被赶走了的穷书生报复?!

那人就值得他这样?!

凌祈宴冷漠看他一眼:“本王不知道你在说什么,本王只知道一件事,那就是多行不义必自毙。”

他不再搭理凌祈寓,提步进门去。

跪下请安,皇帝没让他起身,开口便问:“为何要放那些流言出来坏你二弟的名声?”

凌祈宴冷着脸,不肯回答。

“说话!”

凌祈宴不服气地争辩:“儿臣不知道父皇是何意,儿臣只知道那些流言未必是假的,但是这与儿臣何干?坏太子名声的不是儿臣,是他自己。”

皇帝顿时恼了:“你还敢还说你不知道?!你真以为你们耍的那些小心眼朕看不出来?!由着你们随意糊弄?!你是!太子也是!就因为太子他之前坑了你,你就非要这般睚眦必报?!”

凌祈宴猛抬起头,不可置信地望向皇帝,触及皇帝冰冷的眼神,立时明白过来,之前的事情,他的父皇是知道的,凌祈寓的所作所为,他其实都知道。

心头怒火瞬间腾起,凌祈宴怒而质问:“父皇既知温瀛他是冤枉的,为何还要革除他的功名?!温瀛他连中四元,有状元之才,这样的人,父皇竟一点不爱惜,轻飘飘地就将人处置了?!”

“你还有脸问朕?朕是为了谁?!”皇帝气骂道,“你觉着朕该怎么做?!将事情查个清楚明白,让所有人都知道国子监的学生为了你争风吃醋?知道你和太子兄弟阋墙?!让外头那些官员学生对着你指指点点,你是不是就舒服高兴了?!”

凌祈宴轻蔑冷笑,说得可真好听,是为了他吗?分明是为了皇太子的名声,为了他这个皇帝的脸面!

寅时五刻,晨钟敲响,城门大开。

温瀛拿着林司业托人给他办的路引,牵着买来的马,顺利出城。

他如今已无功名在身,若无路引,寸步难行,这半个多月,他还一直留在京里,就为了等这路引办下来,再置办了些东西。

脱去读书人穿的长衣广袖,换上干练的斜襟短褐,再抓了些草药,备齐干粮,用林司业给的银子买了匹好马,一切准备妥当后,温瀛不再耽搁,没有留恋地离开了上京城。

终有一日,他会再回来。

路上行了半日,晌午时,温瀛在山道无人处歇脚,喝了几口水吃了些干粮,重新翻身上马,正要再上路,前方拐角处忽然出来三匹高头骏马,骑在马上的人手持利剑,一步步逼近他。

温瀛冷了神色,拉紧马缰警惕地瞅着他们,停在原地没有轻举妄动。

“你们是何人?”

领头的那个一脸漠然道:“你不必知道,你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,今日非死不可。”

温瀛的眼瞳微缩,他已经认出来了,那回他随凌祈宴去公主府贺寿,这人是跟在太子身边的贴身护卫。

温瀛的神色不动,并无慌乱。

从前在县学时,那位老将军十分热衷将满身武艺传授给他们这些学生,最喜欢的就是指导他们几个有天赋的玩马上近身作战,他回回都是最后胜出的那一个。

皇太子以为他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,只派了三个人来。

一敌三,他并非全无机会。

猛抽出佩在腰间的那把漠北短刀,温瀛一夹马肚子,在对面三人错愕的目光中,冲上前去。

一刻钟后,温瀛抬手抹去溅到面上的血,那三人已倒地哀嚎,再爬不起来。

他的左手臂被划了一剑,不算太严重,稍后只需敷些止血草药。

温瀛没在意,怕还有人来,没再多逗留,捡了那三人的剑,策马而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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